陽光真不要臉,火辣辣的逼人脫衣服.大街上充斥著白的晃眼的肩膀和千奇百怪的吊帶裙.娘在路邊的樹底下等車.娘穿著一件白色的長袖襯衣,娘在鄉(xiāng)下從不穿,娘到城里看我時才穿,娘沒什么新衣服,記憶中,娘只有一兩件毫無性別區(qū)分的白襯衣.

  娘丑,娘腳大手大,皮膚黑,娘是丑娘,陽光從樹葉間斑駁的射下,照射在娘滿是汗水的黑臉上.娘一本正經(jīng)的扣著襯衣上所有的扣子,娘還穿著件黑灰的長褲.娘象一個粽子密不透風(fēng).娘來自鄉(xiāng)下,娘在城市的大街上行走遠(yuǎn)沒有她在村巷中神氣,娘的大腳走不慣水泥路面,娘在商城的電梯上頭重腳輕欲罷不能.

  我陪娘在城里逛.我想讓娘在城里好好玩玩,到處轉(zhuǎn)轉(zhuǎn),順便買些物品讓娘捎回去.娘走了幾條街就不想逛了,娘說,城里都一樣,看了這邊就不看那邊了,我們回吧.我的心一陣酸,我知道娘是心疼我,怕我多花了錢.我想起娘愛喝奶粉,剛來的那天,我為娘泡了一碗兒童奶粉,娘試了試味,也不推辭,咕嚕咕嚕喝了個碗底朝天.我想再給娘泡一碗,媳婦和孩子都不干了,孩子說,奶粉都讓奶奶吃了,我吃什么啊?媳婦說,媽,你愛喝,改天我買老年奶粉孝敬你.

  媳婦在單位是搞宣傳的,她的話有一半是屬于應(yīng)酬.娘不明白,娘被媳婦哄得樂開了花.

  我對娘說,你要走了,做兒子的沒什么孝敬你,知道你愛喝牛奶,我給你買兩袋奶粉去.娘竟樂呵呵的應(yīng)了.在超市,娘挑中了甜牛奶,我說老年人該喝低脂低糖的.娘說她就愛吃甜食,再說娘吃東西百無禁忌.我聽娘的話,接過牛奶抱在懷里.

  收銀臺排隊(duì).娘問我要牛奶,我說我來買.娘不干.娘說,我吃的東西我來買.我說,這兩袋牛奶算我孝敬你的.娘還不干,固執(zhí)得叫人受不了,娘說,你再不給我,我不要了.我知道娘想替我省錢,我說,你別吵了,這兩袋牛奶我買定了.娘的脾氣真撅,她伸出手就來奪,一邊搶一邊說,我的東西我自己來買.我和娘你掙我奪,引來了好多圍觀者,他們好奇的對我們指指戳戳,他們快要把我當(dāng)成小偷而把娘當(dāng)成見義勇為的老太太了.我紅著臉放棄了和娘的爭奪.我氣急敗壞的說,你拿去你拿去,你錢多你一個農(nóng)民有多少錢?娘看了我一眼,拿著牛奶去了另一個收銀臺.

  出了超市,我和娘都沒有說話.陽光如針,灼得人難受.我氣娘,我對娘說,你錢多,你請我打的.娘說,不是有班車嗎?娘嘴里的班車就是公汽.我說,大熱的天,不曬脫一層皮?娘說,人象莊稼一樣,不曬陽光怎么行?

  娘在公汽站邊的一棵樹下等車.我氣得不得了.我招手?jǐn)r下出租車,我對娘說,我先走了,你慢慢等吧.娘看著我,笑著點(diǎn)點(diǎn)頭.我坐在車?yán)?臉色赤紅,象被人摑了一掌.車走了五十米就停下了,我下了車.在陽光下,我突然淚流滿面.

  我一邊朝娘走,一邊哭.娘是苦命人,我們一家都是苦命人.娘五歲死了父親,七歲挖野菜,十二歲七村八鄉(xiāng)的賣粉皮,練就一雙大手大腳.后來嫁給了工人父親,遠(yuǎn)赴三線窮山惡水.作卸磚裝沙的苦活,我們姊妹三個,加上老家的老人,一大家子負(fù)擔(dān)很重.一件事我記憶猶新.1985年,我們一家還要借互助費(fèi),借了錢就不能堂而皇之的去市場買肉,要買肉要等歇市前,一則熟人少.如果老是被人看見買肉買菜,下次申請互助就難了.二則,肉便宜,其實(shí)也買不起什么好肉,盡是白膘五花.我們姊妹愛吃肥肉就是這么被養(yǎng)成的.小時候上學(xué),一大早娘就揭鍋拿出自己種的紅薯,每人發(fā)兩個,我們一路走一路吃,生怕被同學(xué)看見譏笑.苦了一輩子,到退休也沒掙來個啥.父母來三線,隨身兩個破箱子,退休時,東西是多了,發(fā)運(yùn)回老家的時候,車站辦事的問,你們這些移民真是的,這么破爛的東西還帶著,不是給國家抹黑嗎?

  當(dāng)時父親在場,他老人家坎坷一生,脾氣不好.父親就破口大罵,什么破爛,這是老子創(chuàng)業(yè)的家當(dāng),給國家抹黑?本來就黑,再抹一點(diǎn)算得了什么!你們不要狗眼看人低.媽媽的.

  我一邊朝娘走, 一邊哭.在娘看來,一分錢有磨盤大.娘摳門是有名的,娘的摳門使我們從小到大沒有挨過餓,我們頓頓吃飽,我們茁壯成長,我們從小吃紅薯,但我們男孩身高馬大,都長到一米八;我們的姐妹身材婀娜高條挺拔,雙乳豐滿,對美容廣告根本不屑.我們都有了工作,我們都過上了好日子,可我們忘了娘,忘了娘的感受.

  我一邊朝娘走,一邊哭.我想起娘五年前來看我們,當(dāng)時我媳婦剛生了孩子,還沒出院,一天娘和岳母在住院部大樓下不期而遇.娘手里拎著保溫桶,娘每天負(fù)責(zé)送雞湯魚湯什么的.產(chǎn)科病房在七樓,娘就往樓梯上走,岳母說,親家,有電梯啊.娘說,坐電梯要兩毛錢,化不來.娘哼嗤哼嗤一陣好爬,居然比岳母先到病房.岳母一陣驚愕,連夸娘腿腳好.娘掙一臉自豪.其實(shí)娘有風(fēng)濕關(guān)節(jié)炎,娘是舍不得用錢啊.

  我一邊朝娘走,一邊哭.娘在城里住不慣,憋屈的厲害.娘和退休的父親回了老家鄉(xiāng)下,在農(nóng)村娘如魚得水.就像蚯蚓回到了土里.娘的大手一天也沒有離開鋤把,娘的大腳一天也不離開泥土.娘怡然自得,活的有滋有味.娘后來來信說,準(zhǔn)備要造新房了.造房期間,我回了一趟老家,看到娘我一陣心酸,娘更黑更瘦了,為了省運(yùn)輸費(fèi),娘學(xué)會了騎三輪車,造房用的磚硬是娘和父親一車一車沒黑沒夜的運(yùn)回來的;一天夜飯后,我摸娘的手,眼淚吧噠吧噠的往下掉,娘的手哪里是一雙女人的手啊,黑,手指節(jié)粗大,滿是繭子.娘用手替我抹淚,男人家哭啥,不害臊.我感覺娘的手好輕柔好溫暖.

  我一邊朝娘走一邊哭.娘和爹吃辛吃苦造好了房子,沒住上三年,政府來動遷了.說是這里要建開發(fā)區(qū).房子是爹娘傾其一生的積蓄,轉(zhuǎn)眼間化為灰燼.娘哭了七天七夜,娘和一磚一瓦都有感情了.爹氣不過,和幾個村人找干部說理.村干部一個電話叫來110,爹們驚若寒蟬.拆遷的當(dāng)天,娘在現(xiàn)場哭的死去活來.到現(xiàn)在,開發(fā)區(qū)也沒建起來,原來繁榮的一個村子,眼下收獲的是一人高的茅草.(江蘇無錫境內(nèi))

  我一邊朝娘走一邊哭.娘也有大方的時候.我上學(xué)的時候,娘一次來看我,那是一個雨天.我是住校生,宿舍到教學(xué)樓之間是一條泥濘小路.娘來看我的時候我正上課,我從二樓的窗戶看到娘踉蹌的走在小路上,為娘捏把汗.娘送來了我的生活費(fèi),一雙縫補(bǔ)好的解放鞋,中午我請娘在食堂吃飯,我買了粉蒸肉和幾個小炒,娘卻說她沒胃口,想吃泡蘿卜開開胃,我又去食堂買了五分錢一個的泡蘿卜,娘吃的津津有味.我那天就著好菜也吃了兩碗飯.吃了飯,娘就走了.下午課間我回宿舍喝水,我在小路上又看見娘了,娘不知從哪里弄來了幾袋煤屑,正忙著往泥路上鋪倒.我問娘,這是學(xué)校的事,你忙乎個啥?娘說,下雨路滑,怕你們摔了.后來我知道煤屑是娘花兩塊錢買來的,又分幾次扛回來的.娘忙乎了半天,才黑著臉走了.

  周末我回家,父親說,那天你媽來看你,你咋沒讓她吃飽呢?我說,娘說胃口不好.父親說,胃口不好?胃口不好回來象餓佬一樣又吃一碗?當(dāng)即我明白過來,眼淚差點(diǎn)掉下來.娘是怕我吃不好,故意讓我吃啊.我看娘,娘說,老二,別聽你爸瞎說,我是被那幾袋煤屑害餓了.父親說,你幾時變大方了.

  娘是丑娘,可娘是好娘.

  我一邊朝娘走一邊哭.兩年前,父親賣菜回家途中,不幸遭遇車禍,被重型卡車碾壞了一只腳板.動手術(shù)前,娘去給醫(yī)生送紅包,大約有五百元.結(jié)果被退回來了.娘坐立不安,娘寢食不寧.娘對幾個親戚說,醫(yī)生不收錢,是不是不愿給他爹手術(shù)?眾人安慰娘,說現(xiàn)在醫(yī)生都變好了.娘不信,娘說,要不就是嫌少.手術(shù)那天,娘用這錢在道士處買來了箴言又買來了紙煤香火,一遍一遍哦吟一遍一遍祈佑.手術(shù)還算成功,父親的腿算是保住了.娘的心才放下來.娘一直不后悔五百塊錢,娘很少大方,但娘的大方讓我們一家起敬.

  我一邊走一邊哭.我不該取笑娘.娘想買一個胸罩,我和媳婦笑娘是老太婆戴胸罩——裝泡,弄得娘苦笑不得.

  我一邊走一邊哭.我不該氣娘,不該丟下娘不管.娘辛苦一生,把我們幾個拉扯大,到頭來,我把娘丟在路邊.我一直認(rèn)為自己是有良心的,可今天我的良心叫狗吃了.

  我一邊走一邊哭.我走到娘的跟前.娘的黑臉膛在陽光下油亮亮的,我細(xì)皮嫩肉,跟娘比,我渾身透出一個詞:小樣.

  娘問,看你一臉汗水,你猴急怎么不走了?

  我說,我舍不得娘.

  兩天后,我送娘上了開往老家的火車.我給娘買的是最便宜的座位票.娘坐的心安踏實(shí).臨別,娘又下車說,放心吧,車過鄭州人就下空了,我的座位就變成臥鋪了.娘又說,你媳婦臉色不好,你要多照顧一點(diǎn)啊.我點(diǎn)頭應(yīng)允.

  和娘揮淚而別.走到家,媳婦問,怎么才回?我說,沒打車,走回來的.媳婦說,你瘋了,五公里路呢.我說,人生就像在路上,不是一樣要一步一個腳印走嗎,人生之路能打車嗎?

  媳婦說,你娘真怪,這么小氣的一個人,怎么會給我買兩袋牛奶?

  我湊近一看,淚水嘩嘩的流下來.娘的甜牛奶哪是為自己買的啊?那天在超市,我讓娘買中老年奶粉,娘硬是不肯.原來娘是有預(yù)謀的啊.

  娘啊,小氣的娘,你一路順風(fēng)啊.